周健:通过做慈善公益,了解社会底层人的经历,石黑一雄在人与社会、政治以及伦理问题上有了更深入的思考。
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在接受《日经新闻》采访时说:我觉得父母没有直接影响到我的写作,“帮助流浪者的经历”对我写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。
1974年,石黑一雄在英国肯特大学主修英语和哲学,读完一年级以后,他就休学一年,去了苏格兰的格拉斯哥做志愿者,帮助当地的贫困人群。结束苏格兰的志愿服务回到大学后,石黑一雄发现,“在酒吧或者学生宿舍里讨论出来的人生模板,其实在你的生活中只适用于某一个点。事实上,你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强的控制力。”
很多中国人也许不能理解,为什么对石黑一雄影响最大的不是最亲近的父母,而是那些陌生的、不成器的流浪者。在中国,流浪汉和穷人,往往是被人瞧不起的、鄙视的。在很多人眼里,绝对的“能者多得”已经成为正当的、无人质疑的社会法则,“不平等”已经内化为我们的社会意识形态,对穷人提供帮助的行为,常常可能被人用“道德绑架”来质疑。但是,难道穷人天生应该受穷?难道这中间没有社会分配制度的缺陷么?如果存在社会分配制度的缺陷,这些穷人是不是就应该得到社会的帮助呢?
前不久,蚂蚁财富联合16家基金公司共同推出一组主题为“年纪越大,越没有人会原谅你的穷”的广告,引发社会不适,最后以支付宝道歉收场。
“贫穷是罪恶”的观点并非是蚂蚁财富凭空创造,而是由来已久。到了启蒙运动时期,“人人平等”的现代思想才被提出。特别是卢梭《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》一书的发表,使整个西方社会对穷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,大家逐渐意识到每个人都应该享有最基本的生存权利,没有人应该天生受穷,很多贫穷是社会制度的不平等所造成的。在卢梭的基础上,康德指出没有人注定生活在贫困中,救助穷人是国家的义务。国家调节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接受的方式。
现代的美德应该是去创造出一种由理性、平等人组成的团体,在这个团体中,每个人都应作为目的被平等地尊重和对待。这就是现代民间慈善公益出现的伦理基础,现代慈善公益组织将资助人和受助人隔离,能有效避免穷人在接受资助时的屈辱感。
当我们把人人平等和保护穷人的生存尊严,当做现代慈善公益和志愿服务的伦理基础的时候,我们才能够理解,石黑一雄说“帮助流浪者的经历”对他写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。
石黑一雄在休学期间,拿着打工挣来的钱,在美国西海岸流浪了三个月。他在接受采访时说:“他辗转于美国西海岸的各个城市,住过流浪者避难所,遇到了嬉皮士等各色人等,那段经历很令人激动。格拉斯哥平民窟的经历也令我非常难忘。人们的生活状况极度严峻,围绕工会的政治是真正的政治斗争。并且,社会问题堆积如山,人们甚至不知在这种地方该如何去维持生活。我认识了很多当地人,从他们那里直接接触到了这些问题。得益于此,次年,我回到学校,就觉得大学里那些裁军运动只不过是小孩过家家的游戏。”
“因为我了解到政治是如何影响着人们的生活,又对政治抱有强烈的关心,所以大学毕业后,我从事了帮助流浪者的社工工作。在年轻敏感的时期,如此深刻的体验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。直到现在,我依然时有负疚感,因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,远远超出我为他们所做的。”
有一次,我和一个名牌大学的团委书记一起讨论暑期大学生志愿服务的问题,这个团委书记当着我的面对学生会的同学说,穷人有他穷的原因,去表达一下大学生对农村的关心,传递一下我们的社会责任,把图书和书包发完,拍几张照片就赶紧回来写报告。
在这个团委书记的眼里,他或多或少地将自己置于道德评判者的位置,觉得自己有权利评价穷人的生活。他的这种心态无疑会误导那些大学生,导致他们在志愿服务时带着一种天生的自我优越感,从而忽视了人人平等的观念。
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优越于别人时,他就很难去发现对方的优点,很难从对方身上学到什么东西,更谈不上从穷人身上看到制度性的不公,以及社会对穷人命运的肆意左右,从而也难以生出心怀苍生、改良社会的志向。
实际上,这不仅仅是一个团委书记的认知,而是很多中国人的认知,甚至是很多公益从业人员和志愿者的认知,这也是当下中国社会对慈善公益的一种普遍认知。所以,很多大学生会认为志愿服务是一种负担,是一种勉为其难的义务,而黑石一雄却从志愿服务中间学到了很多东西,甚至改变他的一生。
石黑一雄说:“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太多,很难把它们全都说出来。流浪者们各有不同的原因。我由此明白,人是如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跌倒,又是怎样因此而毁掉了自己的人生。他们中既有从事白领工作然而变得无家可归的人,也有离家出走、吸毒上瘾的年青人,还有在二战期间参战的士兵。他们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创伤,以至于无法回归社会。放到现在他们会被认定为患有PTSD(创伤后应激失调),会有人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,但在当时还没有出现这样的词汇。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流浪者,有很多这样的人。”
“当时,我从未想到过这些经历会与我之后写小说有所关联。但是,这些经历给了我一种洞察力,让我看出人是多么脆弱。人一旦被置于绝望的境地,就不会再像普通人一样去隐藏感情,精神也会随之崩溃,整个人会变得相当不设防。但是,我也发现,即使处于那种状态,也有人会在某些时刻显现出勇气和努力振作的精神。”
1978年从英国肯特大学毕业后,石黑一雄在伦敦的一家慈善机构做居民安置工作。在英国,那时大学毕业生的人数并不多,非常好找工作。不过,当时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充满了理想主义,认为进入企业去打工赚钱是件不光彩的事情。大多数人认为,自己应该去从事能够让社会变得更好的工作,要么去慈善公益组织,要么行走在路上,去看“看看这个世界”。
对于人生阅历并不丰富的大学生来说,去慈善公益组织工作,对他们人生的成长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。美国总统奥巴马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慈善公益组织做社工。做社工、做志愿者是一个接触社会现实、了解社会现实、思考社会问题的重要契机,而不应该是丰富履历或寻找道德优越感的机会。
通过参与慈善公益活动,石黑一雄得以认识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,这些人不但没有家,很多人还有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。通过了解这些人的经历,石黑一雄在人与社会、政治以及伦理问题上有了更深入的思考。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,很多主人公都活多或少受到时代的裹挟,在政治环境的更迭中云起云落,显示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。比如《浮世画家》中的小野,《长日留痕》中的史蒂文斯,他们都曾为自己获得的一切骄傲,相信这些都是自己付出的结果,可是面对时代的各种冲击,他们的命运依然被打得落花流水。
在石黑一雄那里,做慈善公益是一件让自己成熟起来的事情,但在中国,做慈善公益却往往是一件饱受诟病的事情。普通人把它推给富人,富人把它推给“道德绑架”。中国人不喜欢它,轻视它,你谈论贫困和苦难的时候,甚至会被一些人称之为负能量。因为慈善公益会让人想到看到这个社会的贫困和苦难,一些人对此感到愧疚,却觉得自己无能为力;一些人对此充满恐惧,害怕唤醒自己内心的记忆。
中国有很多父母把慈善公益当成“忆苦思甜”的教育,甚至直接告诉孩子,不好好学习,不珍惜现在的生活,这就是你未来的样子。这样的做法非常错误,从小就会在孩子心里埋下歧视弱者的种子,让孩子对贫困和苦难充满恐惧的思维,甚至是在暗示孩子,漠视弱者、屈服于强者是社会的真理。慈善公益是一种类似于理想主义的情感,你通过慈善公益可以让自己对现在身处的世界充满信心,特别是你参与其中并给穷人带去变化的时候。
石黑一雄说:“每段私人关系和社会关系中,总有黑暗、不为人知的记忆,在当时被刻意隐瞒或埋藏,但何时回忆、要不要回忆,才是重点所在。”
今天,中国人对慈善公益的排斥,很大程度上是缺乏人人平等的观念,继而导致成年人对记忆的恐惧。这些成功者不是在逃避贫困和苦难,而是在逃避自己过去贫困和困苦的记忆。一个不敢面对真实记忆的人,是一个不成熟的人,一个不能给子女正确教育的人,这又是我们整个社会都缺乏的——面对过去真实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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